日头正高，广东省深圳市龙岗区一处老旧住宅区的二层楼来了两个满头大汗的陆丰乡民。

  那是2019年7月初，他们找到同乡地点的律所，想找个收费廉价的律师。实习律师张文鹏接待了这两个乡民：年岁小的周建华脖子上戴了条大金链子，“是个精力小伙”；年长的邹付敬一只眼看着张文鹏，另一只眼斜视，说话就事像是位“湖”。

  他们是来找律师“告发”的。这一老一小来自广东省陆丰市河东镇山蕉坑村，十几天前，另一个乡民周建锐在家中被带走了，理由是对村里的采石场有敲诈勒索行为。他们想请律师为周建锐辩解。

  这次碰头没过多久，邹付敬、周建华也被带走了。周建华是在深圳火车站被带走的，他刚刚完毕了一趟出差。

  他们那时不知道，还有别的4个同村的乡民也连续被带走：年岁最大的黄君杈是在接送孙子、买完菜后，在深圳的家里被带走的；陈华波在惠州家里被带走时，小孩刚出生4天；周玉剑在广西桂林的印刷纸厂上班时被带走；周玉超去北京就事，成果在酒店被带走。

  被捕后，7人被指控寻衅滋事罪、敲诈勒索罪。公诉机关的指控理由是，乡民以无证挖掘、对环境形成污染为由，屡次到具有合法手续的陆丰市秋冬联泉石场捣乱，敲诈勒索钱财，到各级有关部门，影响联泉石场的运营，使石场遭受严峻经济损失。

  从2007年开端，联泉石场许多采石，挖山炸石的轰隆声每天在响，尘埃漫天，飞石能溅到500米外乡民的屋子里。每逢下雨，废泥、碎石、渣土顺着灌溉水沟，流进山脚的农田，把农田填成沙堆。能播种的农田渐渐的变少了。

  陈华波的农田恰好在石场下流，是最早被销毁的农田之一。“农田是农人的根。”尽管他现已靠着汽车修理技能在惠州买了间平房，但他以为那仅仅是流浪的暂居地。

  乡民和采石场的对立持续了十几年，镇政府建立了人民调停委员会，处理相关抵触。山蕉坑村简直住不下去了，少数人留下，为采石场打工。有人忍痛卖了祖宅，买了镇里的房子，多数人挑选外出打工。

  黄君杈回想，早在20世纪90年代，山蕉坑村引入几家小规模的采石场手艺作业，他是村子第一个提出对立采石场的人，“有了采石场，村子的环境就废了”。采石场呈现不久，他就决议带着妻儿到深圳打工。

  2007年，联泉石场取得采矿证，开端机械化作业，山蕉坑村的环境恶化得更快了。尽管黄君杈人在深圳，但他对山蕉坑村有爱情，坚持多年告发采石场，但那些告发材料寄出后，大多杳无音信。他还回村当过村干部，和采石场博弈，为乡民争取了每年7.2万元的补助。

  2018年5月，在河东镇人民调停委员会的协调下，联泉石场补给山蕉坑村5个乡民共30万元的费用，邹付敬、黄君杈、陈华波、周建锐、周玉剑在《调停协议书》上签字按了手印，各自分得12.46万、4.5万、4.5万、4.5万、4.04万元。

  邹付敬回想，其时签字时，镇政府的许多作业人员都在现场，他想着拿了这笔钱，顺着台阶下就算了。在此之前，他和采石场对着干了十几年，还在维权时遇到骗子，被骗了10万元。

  没过多久，在深圳作业的周建华可贵回老家喝了顿喜酒。饭后站在村口昂首一看发现，“自家的山怎样被采石场挖了多半？”

  此前，采石场现已两次越界挖掘乡民的自留山。那是周建华、周建锐、周玉剑、周玉超4个家庭的自留山。这4户人家已在外地开展，周玉超回想：“之前也越界，但人在外地，想着让采石场赔点钱长阅历，别再越界就算了”。

  这次越界比前几次规模更大，并且只需乡民一脱离陆丰，采石场就持续越界。这让这4户人家有点动火。

  4人在自留山上种树苗，想划分界线，但采石场的作业人员直接拔掉树苗，他们只好报警、向村委会投诉。为了越界挖掘的事，在中山市开海鲜档口的周建锐，不得不每周开车往复于中山和陆丰之间维权。

  周玉超回想，那时候他就想，石场的情绪欠好，爽性不拿补偿了，直接要求石场关停，并做复绿作业。

  2018年9月，联泉石场因越界挖掘关停了。石场前后两任法定代表人犯不合法占用农用地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六个月，并处分金两万元。

  周玉超一度以为，他们总算把采石场赶出了村子。没想到，采石场关停的多半年后，作业扶摇直上，先后收过采石场补偿的乡民连续被捕。

  实习律师张文鹏了解案情后，有些不平：“石场宣称有合理手续合法挖掘，但实践却因不断越界挖掘、不合法占用农用地被处分，终究才被责令关停。”那份《调停协议书》也写明，经两边当事人自愿赞同，共同共同才订出协议，两边禁绝以任何借口提起此事生非。

  “周建华一分钱没拿，仅仅在自己的自留山维权，反而被公诉机关说是无事生非，以强拿硬要等方法滋事。”张文鹏弥补。

  那时，张文鹏26岁，比周建华大两岁，正在等候律师协会的实习面试。他那时对什么类型的案件都有爱好，觉得这案件有冤情。“即使乡民收了补偿款，公益和私益并不相悖，原本乡民便是要维护赖以生存的土地。”

  7个被捕的乡民大多是初中文化，在外地打工。他们之间有些仅仅打过照面的点头之交，有些是亲属、街坊。有个人在外地落户十几年，很少回村，以至于侄子都记不清自家叔叔生了几个女儿。仅有的相同点是，他们都和采石场有过胶葛。

  张文鹏成了乡民的辩解人，他想约请更多律师参加这个案件，但家族真实掏不出太多钱。

  律师刘沛文是张文鹏的朋友。刘沛文回想，其时他刚刚执业，看到张文鹏转来的申述书，“简直是简略明晰明晰的案件，案情不杂乱，一看便是很荒诞、显着无罪的案件”，激发了他的爱好。

  开始参加的五六个律师是张文鹏的同学、老友，大多很年青，他们怀抱着“无罪”的辩解方针，收取较少的费用。

  7个乡民被关在了看守所。陈华波描述，他一度想过死，可是昭雪的主意又战胜了求死的心，“我自身无罪，为何需求认罪？”

  他想不通：在镇政府签的字，又有政府作业人员参加洽谈调停，盖着镇政府的公章，为何会变成敲诈勒索？

  其他6个人也不谋而合地喊冤，在屡次审问中均不认罪。周建华表明，“坐完牢，我要出去告究竟”。

  周玉超在看守所，请律师转达儿子三件事：照料爷爷奶奶、官司要打下去、要联合。

  律师郭会田看了案情以为，这是无罪的案件，也参加辩解律师团队。最终，超10位律师参加本案辩解。

  2021年5月，陆丰市人民法院先后对7人作出一审判定。7人因“敲诈勒索罪”“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至六年不等，并被追缴违法所得返还给联泉石场。

  周玉剑被抓后，他的父亲逝世了、女儿由于他的案件辍学了、运营十几年的印刷纸厂也关闭了。他在看守所突发脑梗，送去医院抢救，昏倒九霄九夜，还做了心脏搭桥手术。

  折磨人的，还包含一审判定书中一些乡民的说法。那时，山蕉坑村被分红两派，一派是仍在村子里日子，为采石场作业的乡民，期望采石场持续运营，另一派是外出打工的乡民，期望采石场关停。

  “我就要昭雪，宁可一天也不弛刑”，周建锐在看守所数着日子，“刑满是2024年6月18日，我那会儿30岁出面，还有时机出去昭雪、做作业”。

  但这不足以让7个家庭把信赖彻底托付给张文鹏。邹付敬的儿子邹贵帆回想，父亲被抓后的一年半时间里，7个家庭联络得不多，他想找联系把父亲从看守所里“救”出来，还被骗子骗了钱。

  他在深圳长大，决议彻底扔掉深圳的生意，回陆丰专注打官司，也渐渐认识了其他6个家庭的成员，把7个家庭从头拢在一同。

  在庭审上，乡民的言语表达能力有限。郭会田律师也着急，“乡民只会喊冤，不会说冤在哪儿，法的根据在哪儿，不会收集依据”。但他在法庭上，也不由得说：“假如这个判定在贵院收效了，我必定陪乡民打究竟。”

  他怜惜这群朴素的乡民，“老百姓不需求太多法令素质，被欺压了，卖房子也要告究竟”。渐渐地，为乡民辩解的律师超越10人，都是冲着“无罪”来的。一位法令援助律师也在庭上作无罪辩解。

  张文鹏回想，一审判定一度让他感觉辩解无力，想把案件交给更有名望更有阅历的律师，对方也有爱好接，但为7个乡民辩解，每人要收10万元，家族掏不起，只能作罢。所以，作为最早触摸这个案件的辩解人，张文鹏只能硬着头皮持续管，“我不论就没人管了”。

  2021年7月，周建华被开释，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三天就去深圳找张文鹏，“我要帮其他6人早点出来，里边太难熬了”。

  张文鹏说，办这个案，对乡民的怜惜占了一部分，对法令的崇奉占了一部分。他对家族说：“这个案件是被蒙在麻袋里打，咱们要让它暴露在阳光下，让更多人知道。”

  张文鹏和周建华提起公益诉讼的恳求，恳求汕尾市人民查看院对当地不实行法定责任，导致石场损坏生态环境一事进行查看监督。

  汕尾市人民查看院查询后发现，联泉石场在2015年、2018年两次越界挖掘，被责令中止挖掘、做出行政处分；采矿权挖掘规模是71.25亩，经判定，联泉石场最终采矿总面积是213.45亩，其间林地面积189.6亩；责令石场关停后，采矿区、加工区、日子区、矿区路途复绿复垦推动缓慢，采矿区域和周围生态一向遭到损害，且矿坑要挟周边乡民的生命安全。

  律师们也从7个乡民的卷宗中发现许多问题，比方一些有利于采石场的乡民口供是同一时间录的，且有90%很类似，许多口供只盖了手印没有签名。

  2022年2月，汕尾中院以“原判现实不清、依据不足”为由，将该案发回重审。

  发回重审后，一群法官走出法庭，把合议庭开到山蕉坑村里。法官们带着铲子走到周玉剑的农田里，一铲子下地，铲出了碎石头，还爬到矿坑旁勘验。

  只要亲临采石场，才干看到许多细节：石场关停数年后，被沙子掩盖的农田长时间无人播种，长出杂草和小树，连成一片，变成了荒树林，还有未整理的碎石垒在农田上；站在高处俯视采石场，只要一侧山坡复绿种了树，其他四分之三的山体被挖空后，显露黄褐色的岩石。

  2023年7月3日，在合议庭现场勘验不久，陆丰市人民法院作出了刑事判定，邹付敬、黄君杈、陈华波被不予申述；别的4个乡民被陆丰市法院确定“敲诈勒索”罪名建立，但可免予刑事处分。

  2023年11月，汕尾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定陆丰市人民法院向邹付敬、黄君杈、陈华波支付国家补偿各50多万元。

  刘沛文律师说，3人无罪、4人科罪免罚的判定，在当时的刑辩环境中，现已算得上是比较好的成果，但7个家庭坚持还要打，打到所有人无罪。

  4个“科罪免罚”的乡民再次上诉。为了打“持久战”，律师们也想办法给乡民们省钱。郭会田是其间年岁最大的律师，他自动提出要住在乡民家里，给家族省点钱。

  几个男性律师挤在了乡民家里，有人睡床，有人打地铺，两人盖一床被子。郭会田说，律师们收取了菲薄的费用，与支付严峻不对等。曩昔5年，张文鹏在深圳和陆丰间往复了100多趟。

  担任律师团吃住的是这几户人家的妇女，她们大多是山蕉坑村人，不会说普通话，有的也不识字。周玉超的妻子说，她掏空家底也要坚持到老公无罪。陈华波被抓时，妻子还在坐月子，40天后就去当保洁养家。

  有时候，张文鹏对这群山蕉坑村的乡民有些不解：“山蕉坑村每户分到三亩多的地，乡民分明在外经商好好的，竟然为了这三亩地回家维权。”

  山蕉坑村归于山区，不靠海，离县城较远，许多乡民把这三亩多的地步当成命根子。他们在地步上种水稻、番薯，自留山种遍松柏。即使最近十几年，外出务工的乡民变多了，这个约50户、350人的小村子就像鸟笼，逢年过节，把外出游子的心收拢到一同。

  陈华波说，农田被毁后，他连每年农忙回家帮助收稻谷的时机都没有了，“我将来是要葬在山蕉坑的”。

  张文鹏说，期望“这个案件成为裁判事例，今后当农村环境严峻被毁，乡民要钱不再犯法”。

  2024年3月25日，陆丰市人民法院作出《刑事裁定书》：陆丰市人民查看院以为本案依据不足，向法院撤回对周建锐四人的申述，陆丰市人民法院准予撤回申述。

  “这类案件中，极少数能有悉数无罪的成果，”律师郭会田说，“乡民的心太齐了。”

  实习律师张文鹏安排着在深圳办了场庆功宴。邹付敬在饭桌上念了几首诗，是他在看守所时写的。恳求国家补偿之前，他大手一挥，流显露几分豪气，表明宁可不要国家补偿，要一只眼睛。进了看守所今后，他的瞳孔移位和知觉性内斜更严峻了。

  阅历了脑梗、心脏搭桥手术的周玉剑，开释后去应聘片皮鸭的作业，被老板婉拒了。他总是低着头，跟着人群走在最终，“我后边的人生，没太多计划了”。

  周玉超原先在广东省普宁市做印刷纸生意，雇了十几个工人，年景好时能赚小百万。从看守所开释后，印刷纸厂现已关闭了，56岁的周玉超回到河东镇，当修建小工抬水泥。后来，他换了一份不必日晒的作业：在商场卖猪肉，每月能赚2000元。

  2024年4月2日，陆丰市人民查看院告诉周建华等4人，收取不申述决议书，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4人的无罪程序走完了最终一步。

  周建华戴回了初见张文鹏时的大金链子。领完决议书后，他第一时间赶回佛山卖海鲜，他顶着黑眼圈说：“下午去（陆丰）查看院（收取不申述决议书），晚上还要回佛山接货。”

  周玉超当天清晨5点就去卖猪肉了，下午才赶回家，他急匆匆地洗了个澡，换了身色彩艳丽的新衣服，蹲在天井旁刷皮鞋——杀猪的猪油滴到皮鞋上了。

  周玉超踩着擦得锃亮的皮鞋走出家门去查看院。没走两步，他说：“等了四五年，总算比及今日的好日子。”